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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在上海机场66天,多了100个全世界的朋友

Mon Jun 06 2022 11:21:11 GMT-0700 (Pacific Daylight Tim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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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冠百态
 

6月1日起,上海进入全面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的新阶段。在经历2个多月的封控后,这座2500万人口的城市终于开始恢复生机。


对外交通也将从这一天开始逐步恢复,按照最新通知,上海将择期解除现有陆路离沪的所有管控措施。在上海浦东机场露宿了66天的浙江人桥哥,终于将要等来回家的客运车了。



桥哥46岁,瘦,不高,牛仔裤配帽衫,趿一人字拖,可乐和烟不断,出差必带投影仪,是一位自由的丁克。在上海浦东机场T2航站楼,他一待就是66天,澡一次也没洗过。


5月中旬一位从浦东机场飞去新西兰的女士,写了一篇《我在浦东机场打地铺的故事》,里头提到了桥哥——“(他)收集前面旅客留下的睡袋、地垫,给后面滞留的旅客用,还负责跟机场联络。我听到机场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他,让他通知滞留人员去机场25号门做核酸检测……听说机场如果有剩的盒饭,工作人员也会交给他,他会分发给滞留的旅客,因为很多人连续吃了几天方便面。”



在机场打地铺的滞留旅客 桥哥


5月29日晚上9点,我和桥哥通了视频电话。他戴着白色口罩,额前刘海粘成几撮。此时,他住在机场2楼专门开辟的休息区,外头被黑色的围挡包住,里头则住了十几人。从镜头里,我看到好几个人正在用桥哥的投影仪看新闻(前天刚看了电影《亡命救护车》),幕布是一张白色床单,在机场24小时亮白的灯光下,投影并不清晰。幕布对面有几把散落的椅子,一张小桌子,摆得像家里的客厅似的。我还来不及惊讶,桥哥就带我欣赏了他的“卧室”,一张双人气垫床(缺点是总漏气),床上铺着白色毯子,脚边也铺着一块。他呵呵一笑,除了投影仪,“都是机场里捡来的。”


桥哥来到浦东机场纯属意外。他家在浙江慈溪,但3月27日那天,他要坐飞机去武汉。但他没有选择最近的杭州机场,而是坐车来了170公里外的上海,和朋友吃了一顿饭,然后穿着羽绒服、背着双肩包(装着他心爱的投影仪)进了浦东机场。他买的是第二天一早的机票,结果从机场沙发上醒来,航班取消了。他改签了两次机票,在起飞前又被取消,仅仅三天,整座机场变得空空荡荡,只剩一家便利店还在开。他很茫然,一位机场工作人员告诉他,“你不知道吗?上海封了啊!”


封控之后,浦东机场只有极少量的航班能正常起飞,绝大多数都是国际航班。在交通停摆的情况下,很多人要么花高价叫车,要么徒步、骑共享单车数十公里来到机场。他们拿着机票进来,结果航班取消,人留在了机场。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离开上海,而桥哥下定决心,上海什么时候解封,他就什么时候回家。


桥哥自认倒霉。2003年非典他在北京,2020年疫情他在武汉,现在,他来到了上海。原本他是去武汉参加法院庭审(这事说来话长),现在庭审都结束了,他还在上海。回老家没有飞机、火车,要么打车、坐大巴,要么中转其他城市,那得自费隔离14天,对这位月薪不过一万的洗车机公司员工而言,花这钱太心疼,何况不久后,他的工作也没了。


作为可能是机场里滞留最久的人,桥哥什么都经历过。起初他用机场的洗手液洗头,头皮屑直掉,后来有人给他分享了洗发水。机场唯一的便利店,一度只卖剩方便面,还是同一个口味的,很多晚来的人给桥哥分享过食物,包括60个熟鸡蛋、包在锡纸里的7分熟牛排(一位英国厨师赠予)、麦当劳的汉堡、肯德基的炸鸡,还有在机场用电饭锅煮的粥。他听不懂英语,却在机场里结识了不少外国人,“全世界的朋友我都有了。”关系最铁的是一位小他几岁、会说中文的非洲男士,中文名叫黄金,当桥哥在机场第一次捡到气垫床时,就优先让给了他,两人结伴了50多天。直到现在,桥哥的朋友圈封面,仍是黄金和另一对滞留机场的非洲母子的合照,小孩2岁大,睁着大眼睛,桥哥常抱着他满机场溜达。


一位失去工作的中年人滞留机场两个月,但视频里的桥哥看起来并不丧气,他有一种日子照样得过下去的豁达,还饶有兴致地带我“云逛”了一圈机场,从2楼到达层(桥哥住的地方),逛到了3楼出发层(人最多,一上去视频就卡住,“连机场Wifi的人太多了。”)。



有旅客没带睡袋只好睡在座椅上 桥哥


一路上,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。一位穿粉色睡衣的女士坐在帐篷里,外头牵着一条金毛犬,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狗窝。四个年轻人坐在一张野餐垫上打牌。而机场的任意角落里都可能出现一个躺着的人。每当看到有人直接睡在地上,桥哥就会上前告知,二楼铺有免费的睡袋。要是外国友人,他say hello之后,就让视频里的我帮忙英语翻译(我也很惊慌)。而路过一位躺着没盖被子的男士,桥哥就像个唠叨的宿管,还会提醒对方盖好。“我最看不惯的是他们直接睡在地上,晚上很冷的,特别是3月底4月初的时候,我穿着羽绒服睡在沙发上,直接就冻醒了。现在倒是热了点。”


迫不得已的机场生活变得游刃有余,但另一重现实里,桥哥和父母每半个月通一次视频电话,他至今没敢告诉70几岁的父母他在上海,在露宿机场,视频时,他只能躲进卫生间,避开机场无时无刻的广播声,再请远在老家的妻子帮忙打掩护,说他正在外地出差。


晚上,他躺在漏气的气垫床上,头顶上就是一盏亮灯。他戴上捡来的眼罩,塞着耳机听书。两个月来他听完了评书,改听穿越唐朝的小说,现在听的“都市秋天”。在定时一个半小时的说书声中,他昏昏睡去,醒来又是新的一天。


如今上海逐步解封,离开机场的人越来越多,有的坐上了飞机,有的高价拼车走了,有的自愿住进了上海的安置点,滞留机场的人只剩二十几个 。黄金去了迪拜,2岁小孩回了安哥拉,而桥哥没有去安置点,既是因为待惯了机场,也觉得这儿很安全,他将在机场里等待上海回到正常的那一天,那时他将坐上大巴,回到他真正的家。


以下是桥哥的口述:


整个机场都没有可乐了


我是3月27日到的浦东机场,当天没票了,在柜台买的28号一早的机票,在机场一睡醒就给取消了。我一共买了三次,三次都取消以后,我就买不了,我就直接退票。这么大的上海,到武汉连续三天都没有航班,那意味着什么啊?后来我到安检那边问了,我说为什么航班一直取消呢?他说你不知道吗,上海现在封控了。我很诧异。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。


我来的时候就背了一个双肩包,衣服就带了一条内裤,然后带了一个便携式的投影仪,我喜欢看电影,出差都带着它,这回在机场,我用它看了十几部电影。



用投影仪看电影 桥哥


我特别爱喝可乐,一天一罐,当时机场里唯一的小卖部还开门,里头什么都有,我每天都跑过去买可乐,后来小卖部也关门了。我就在机场的自动贩卖机里买可乐,差不多半个月后,整个机场都没有可乐了。


小卖部关门两三天后,机场又开了一家小店,早上7点半开门,每开两小时就得关门消杀一个小时,到晚上7点,店就关门了。店里一开始有饼干、牛奶、小面包之类的,两三天后,这些东西都没有了,就剩矿泉水和方便面,后来卖着卖着,连水都没有了,完了之后只有一种口味的方便面,就是香辣牛肉味。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左右,现在方便面的口味又多起来了。


刚开始我就睡在机场的沙发上,两张单人沙发拼在一起,腿都伸不直,再用羽绒服当被子盖。晚上特别冷,我经常被冻醒。后来有人带着睡袋来机场,然后坐飞机走了,睡袋就扔在那,我赶紧就跑过去捡来用,后来又捡到一张行军床,还有帐篷、气垫床、褥子、防潮垫。



睡在地上的滞留旅客 桥哥


我看好多人睡袋直接留在机场,就想能不能把它们收集起来,铺在我睡的这个位置附近。我会用酒精消毒,后来酒精没了,我这个位置(在机场三楼)整个早上都有太阳,就晒一晒。当时我铺的那个位置,是去日本、韩国那两个航班的地方,他们要去值机的时候肯定能看到。当他们推着行李过来的时候,我就指着地上铺好的睡袋说,这里可以免费睡觉。


在我这里住得最久的是一个香港人,住了二十多天。他后来出机场做核酸,还给我们大伙带了几份快餐,有水煮肉片,还带了几箱啤酒。


很多人来这里睡,都会跟我聊几句嘛,问我吃什么,我说每天都吃方便面,一天吃两桶。很多人听了我说的,会把他们的食物分享给我。


我这张桌子就像食物仓库一样,我每天晚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桌子上有什么吃的,很多坐飞机离开的人,有的会悄悄把剩下的食物放在上面,面包是最多的,有时候还有烤鸭,最夸张的是60个熟鸡蛋,我都一一分给其他人了。我的方便面也放在上面,小卖部晚上7点就关门,有人睡到那个点起来买不到,就来跟我拿,我都免费送,才6块钱一桶,根本不好意思收钱。


我在机场待的时间比较久,工作人员都认识。他们每天晚上有剩的盒饭,就会推个小车送过来,只有两三盒盒饭,还有一大包馒头、包子,大家会分着一起吃,有个小伙子一顿能吃8个馒头。


在我们这里,反正我点不到外卖,所以能吃到除了方便面以外的食物,真的要靠大家的分享。


我来机场的时候什么也没带,还有人从酒店给我带了牙膏、牙刷、洗面奶、洗发液、沐浴液,当然沐浴液也用不上,机场没有可以洗澡的地方,只能洗洗头洗洗脸,我们男卫生间的洗手台还没有热水,女生的有。连我脚下穿的这双人字拖,都是山东菏泽一个小伙子给我的。


我现在存粮也不多了。经常也要蹭人家的吃。有几个人带了一个电饭锅、一袋大米、咸菜和豆腐乳来的机场,我说我总算能喝上点粥,吃上豆腐乳啦。前几天有人送了我一袋红枣、枸杞、小米,我都给了那个电饭锅的人。他不仅有电饭锅,还有帐篷。他是要出国,但护照好像出了点问题,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。


在机场有全世界的朋友


我在机场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,不止100个,现在我微信里面,全世界的朋友都有了。


有一个去日本留学的姑娘,来上海中转要去日本,她有钱,但没有任何酒店收她,她说她就在马路上睡了15天,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来到的机场。我给送了一碗方便面,她在机场住了也有十来天。临走的时候,她说有一个人想加我微信,是一个20多岁的大学生,聊着聊着,才知道他居然是要给我送物资。


我们滞留机场的人有一个群,群里当时有60多个,我立马把他拉进去,还号召大家欢迎一下,大家都挺高兴的,因为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了嘛,总算可以换换口味了,那时候方便面就卖一种味道。最后机场的警察领着我们几个人,去停车场领了这个大学生送的20几箱不同口味的方便面,还有200多个八宝粥,4箱自热米饭(这都是上个月的事了,物资基本吃完了)。


我吃过最好的一顿是牛排。一个在上海开西餐厅的英国厨师,他把店关了,要回英国。他来机场的时候,带了他自己做的11份牛排,包在锡纸里头。当时因为他跟我要了一瓶矿泉水,就顺便给了我3份牛排,据说他店里一份卖1500。当晚他就坐飞机走了。



人民视觉


我刚到机场的时候,认识了一个比我小几岁的非洲人,会说中文,我俩一起搭伙过了五十来天。他叫黄金,爸妈开黄金矿的,所以取的这个中文名。他在上海待了10几年,既做生意,也当编剧,这次他回老家安哥拉,就是要拍个电影。他在机场的时候还接了一个广告脚本的活儿。


黄金在的时候,很多外国人几乎每天都会给我们送东西,因为他英语好啊。外国人有外国人的群,黄金跟他们处得都不错。就是他在群里说,我洗头掉头皮屑,需要一瓶海飞丝,真的就有外国人送过来了。我们俩搭档,那叫中非合作,非常和睦。我们睡觉的位置都挨着,我在机场捡到第一个气垫床的时候,我先给的他睡。


本来呢,浦东机场能走的基本都是坐国际航班的,但他的行程很复杂,要先飞到香港,再到迪拜,再回安哥拉,机票总价要1万9。结果上海飞香港的机票被取消了。


前段时间,黄金刚坐飞机走了,他说他过4、5个月就会回来,给我带一点非洲的土特产,还有他妈妈做的菜,他说他妈妈炖的羊肉特别好吃。现在黄金还在迪拜,有生意要谈,我们偶尔有联系,他说要给我发迪拜第一高楼的照片。


我朋友圈封面,有黄金和一对非洲母子的照片。他们是飞埃塞俄比亚的,第一次是因为没赶上飞机,飞机就飞走了。完了他们就在机场里待着,但又没钱买票,就等着家里人汇钱,要一万二呢,结果买票的时候又买到了一张假机票,领登机牌的时候给拒了,说查不到她的信息,就这样又拖了一个星期。因为一个星期就一个航班,所以一直滞留在这里。



黄金和非洲母子 桥哥


我都会把面包啊、巧克力啊之类的这些零食留给那个小孩吃。我没事就会跟那个小孩子玩。那是个男孩,我没听他说过话,但是能跑能跳,我一放音乐他就跳舞,扭得特别开心。我没事干的时候,就抱着这个孩子在机场来回溜达。听说他后来回到家乡之后,好像生病了,是黄金告诉我,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。


这里还有一个70几岁的沈阳老太太。跟我差不多是同一个时间来的机场。她每天都在柜台买去沈阳的机票,每次买成功了,起飞那天就取消了。现在最无聊的事情就是每天看到短信,完了说哪个航班取消了,好,这样。老太太住在三楼,她腿脚不便利,十分钟走个一百米,只能住在离核酸检测点最近的地方。


等待回家


我其实也想过,要不要想办法在上海解封之前回到老家。但我担心把我父母祸害了。我老家浙江那边,也封控了一阵子。你想想,我在家又待不住,隔离十四天之后,我要是出门吃个肯德基,或者去麦当劳坐一坐,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怎么办,我父母都70几岁的人了。


我爸妈现在都不知道我在上海,都以为我在北京。我工作的公司总部在北京,我们是卖洗车机的,我是技术人员,要全国各地出差,看着他们挖沟挖坑,把这个设备半截埋在土里面,尺寸都要求得很严格的。我给人家安装完设备,完了之后还要给人培训,还要调试。之前我在武汉的分公司待过,结果就遇上了武汉疫情,我当时一个人住在武汉的出租屋里,每天也是要跟着小区一起团购什么的,都是经历过的。所以上海一封,我就知道,这起码一个月以上。我最好还是待到解封离开才是最好的。


在机场待了两个月,没有工作。前段时间,我因为没收到工资,就去问同事,他说公司倒闭了,老板电话也打不通。我总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吧。我现在为了每天不想别的事情,我每天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,在网上找找兼职,在机场跟人聊天,给人睡袋,看看电影,忙起来就好了。


5月22号那天白天,当时我在睡觉,机场工作人员就给我打电话,问我那些东西还要吗,我当时睡得糊里糊涂,直接说不要了。我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。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是我在机场三楼的免费睡袋,当时还铺在地上。等我醒来去看,睡袋都被收走了。


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睡在3楼,后来我就被工作人员叫到2楼的休息区,当时有一个北京女孩也跟我一块下到了2楼,她也很神奇,要飞土耳其,但以为土耳其是落地签,连签证也没有,就从北京飞到了上海中转,结果在机场跟工作人员吵架,非说没有签证也能去土耳其。前几天她也离开机场去了安置点。



滞留旅客睡觉的地方从3楼换到2楼 桥哥


上个星期,有10几个滞留在机场的人自愿去了安置点。其中有一个人,之前在机场里还得了阑尾炎,被送进了医院,住了三天院,又回到了机场。


机场里现在走的人越来越多了。国内也有几个航班在飞了。之前很多都是包机。有飞大连的、昆明的。机场里就有一个东北人,飞去了昆明,据说要隔离14+7,人家一个东北人,你说飞到昆明去干吗去啊?又不是旅游,人家只是想回个家,还要到昆明绕一圈 。


还有人拼车走了。有一个来上海方舱当保安的山东人,家里人去世了,要回去奔丧,没走成,在机场里也住了一段时间。最后他跟一个香港人,一个福建人一起拼了车,车费那是很贵很贵,好像要8000以上,我反正花不起这钱。


我到了2楼之后,又要开始收集睡袋,一天几个,现在也有十几二十个了。结果前几天,睡袋又被收到了,说是影响机场的美观度。但是很多人都需要睡袋,我就自己现在又攒了四五个,放在座椅上给人家自取,用完再叠好放回来。


我跟机场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。留在机场的工作人员说他们也洗不了澡,员工都没地方洗澡,你不用说乘客了。所以他们也很辛苦的。我们就是互相体谅。


我在机场里是困了就睡。有一次睡了17、18个小时吧,当时扁桃体发炎,眼看就要发烧了嘛,我小时候扁桃体一发炎,第二天我就会发烧,那时候我就很担心啊,因为我一发烧的话就有可能要去医院,去医院的话估计就回不来了嘛,那个时候机场已经需要48小时核酸和机票才能进。我到处问人要消炎药,后来终于有一个人,就那个香港的那个小伙给了我一把消炎药,吃了两天就好了。


有啥办法呢,我也不想以机场为家,对吧,我也没办法。我就等着上海解封,城际大巴通了的话,我就可以直接坐机场大巴去火车南站,那里有直达我家的大巴车,我就可以回家了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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